想放棄的那一刻

▲2015年2月8日，我從早上五點半跑到快中午。

想到別人還在睡覺或是吃早餐或是連午餐都吃過了，

我卻一直在跑步，邊跑邊想到這個我不禁悲從中來。

為了一場42公里全程馬拉松，我幾個月來的生活都為此做了改變。

朋友約吃飯，我說我這週要練跑20公里。

對方說，吃個飯而已，還是可以練跑吧？

我說，不太方便，我跑20公里要快三個小時，加上跑前跑後都要暖身，約午餐或晚餐都有點困難。吃太飽會跑不動，跑完再出門也不太可能，因為跑完20公里我會變半殘。

剛回台灣時，我找不到生活的重心。本來旅行後陷入感傷就是人生必經的歷程（是嗎？）再加上我莫名其妙開始了一段遠距離戀情，更讓我陷入重度憂鬱。

所以，我決定報名我人生的第一場全程馬拉松。

也許這是一個以毒攻毒的概念吧，反正我要逼自己義無反顧地拚下去。

多年前，我爸買了台跑步機，沒幾個月後就發現罹患癌症開始化療，於是跑步機就再也沒人用過。為了不讓爸爸覺得買了它真是浪費，完全沒在運動的我就接手了這台跑步機。剛開始我只是想玩一下跑步機的功能，沒想到後來變得天天跑。

現在，在他人眼裡的我，簡直是發了狂的跑。

剛開始跑步時，我大概只能連續跑30秒；現在，我能連續跑三小時。參加過兩次21公里的半馬，其中一次是在澳洲黃金海岸，另外一次是跑樹林區的產業道路（好強烈的對比啊）。

▲剛好在澳洲，為何不就在這裡跑第一場國外的馬拉松？雖然那時我是個
工作超時的外勞，沒練跑很久了，但我還是硬著頭皮報名21公里半馬。
黃金海岸的天氣溫暖、路線平坦，是非常好跑的馬拉松。

不變的是，這兩次我都跑到快斷氣。

因此，跑全馬對我來說，沒意外的話我會斷氣兩次。

為此我特地去大醫院解決我長久以來的貧血問題。每次做健康檢查我的血液檢測都是一整排紅字，血紅素長期是個位數，最近一次測出來的數值8.2已經算人生高峰。我的人生有一半以上的時間都在暈眩，但再暈我也從沒暈倒過，即使常常滿天全金條，也不至於影響我的生活，所以我一直懶得理會這件事。

我以為運動治百病，多跑一點搞不好血紅素就會上升（這是妄想）。但上次去看個感冒，醫生說我手黃臉黃（並不是中年婦女臉色蠟黃），肯定長期貧血，特地叮嚀我不要跑步。

我問，為什麼？

「因為你的心臟無法負荷啊！就算要跑也不要跑太久，像5公里以上就太多了」。

聽到這句話，我臉都僵了。5公里就叫跑太多？

那時距離我的第一次全馬，大概還有一個月的時間，我的練跑距離已經是10公里的倍數。5公里對我來說，有時不知不覺就會跑完（這不是炫耀，只是我最擅長逼死我自己）。

但身體的健康很重要，尤其我都坐三望四的年齡了，所以我開始乖乖吃起醫生開給我的鐵劑。

鐵劑果然是造血的原料（不然呢？）吃了一段時間之後，我才發現，以前老覺得有地震，原來都是我的幻想。

2月8日，終於迎來我人生的第一場馬拉松。

全程42.195公里，我有跑完，也可以說我沒有跑完，我確實有跛著腳跑過終點線，但我並沒有在規定時間6小時內抵達，而大會不紀錄無法在6小時以內跑完的跑者。

早知道會這樣，我就不要浪費時間去排廁所了。

而且我還排了三次尿了三次，這時只恨我的膀胱為什麼不能大一點。

跑完這神奇的42.195公里，很多人問我：

「跑完了，是不是很有成就感？」

「是否覺得此生無憾？」

「會不會覺得完成一件很了不起的事？」

以上這些很文青的想法，請從我身上ctrl+A delete，因為本人我跑完最大的感想就是：

「看！！！！林祖媽為何要把自己整到這個地步！？」

「老娘現在全身上下沒有一個細胞沒在痛！！！！」

「連走路都使不上力，隨時會尿失禁！！！」

「你們這些賤人憑什麼只跑8K和半馬！？」

「還有你們在路邊加什麼油拍什麼手？你們有種通通給我下來跑！！！」

（尤其很想舉起步槍掃射那些只跑3公里的人。）

（總之我超級沒有運動家精神。）

大概35公里左右，回收車就開始跟在我後面，積極地問我要不要上車。

我不要，你走開。

這是我心裡面的吶喊。

事實是，那時我早就感到天國近了，一個字都說不出，若我能勉強吐出話來，大概也只有髒話而已。

我感受到我的腳指甲碎裂，每多跑一步就像有卡車碾過我的腳。

繼續跑下去，真的很痛。

停下來用走的，更痛。

我知道跳上車就能結束一切，但我仍對車裡面的人搖了搖頭。

主辦單位的效率很好，因為交通管制快結束的關係，比賽開始後五個小時左右就開始收拾路上標示公里數的立牌。所以大概37公里之後，我都不知道自己離終點究竟還有多遠。

出發時，跟之前的路跑經驗一樣，是一個跨年晚會的場景。前幾公里都呈現大拜拜的狀態，要不停地左躲右閃，很難跑出完美的直線。

但最後的5公里，本來一路上跟我跑差不多速度的同伴們，一個個都上了回收車。

一開始，我跟著這麼多人一起往前跑，那是一股無法言喻的正面能量。

當最後只剩下我自己一個人，卻是巨大的孤獨感與無力感重重地壓著我。

而我知道，這一刻唯有我自己，能督促我自己繼續往前跑。

2013-2014年，我有好多想放棄的事，我經歷過好多想放棄的時刻。

2013年底，我首先放棄了我的工作，目的是要追求人生中其他不能放棄的事。

我飛到了泰國，一個人在曼谷與清邁生活了六週，我在那裡沒有任何朋友，我完全不會說泰文。我去報名了瑜珈課，跟一群泰國人一起學日文，一個人去玩Jungle Flight，吞了很多暈車藥搭上小巴自己去了PAI，一個人在當地租了機車在蜿蜒的深山裡騎車到處亂晃。

這些事，我本來都想放棄的。

▲最想念的泰北咖哩麵：軟麵條上方有脆麵條，香辣湯頭是我愛的重口味，
一份就是這麼小碗，讓你的肚子有空間再加一份15B的香蕉巧克力可麗餅當點心。

我飛到了紐西蘭，一個人扛著30公斤行李搭長途巴士環島。我一天健行八小時，一天內經歷大風大雨大太陽極熱極冷的天氣，騎著指尖都碰不到地的越野腳踏車繞湖而行差點掉進Lake Wanaka，常常不知道自己爬山爬到哪裡覺得半獸人隨時都要出現。

這些事，我本來都想放棄的。

▲我照相技術很爛也不會修圖，但是在紐西蘭只要張開眼睛就會看到這樣的風景。一個人去健行，平均每兩公里才會遇到一個人，只要半獸人不出現的話，整個世界都是我的！

我飛到了澳洲，開始做一份32歲女生不太會去做的服務生工作。我一天工作12個小時，我拉著菜籃去買菜並且熟練地切菜，我洗碗洗到好幾個手指頭都裂出血來，但是老闆的平底鍋還是常常朝我扔過來；其實我不是這麼缺錢，其實我可以不用承受這些。

所以當時，我真的好想放棄。

但是，當我想放棄的時候......

我就會想起，當初我為什麼要堅持走到這裡。

（註） 

2015年，我回到了我的工作。

2015年，我跑完了全馬。

2015年，我開始了一場距離超過7000公里、年紀超過10歲的姐弟戀。

（這是我此生距離王菲最近的一刻）。

過年時，我終於稍稍能從忙碌的工作裡喘口氣，請了長假飛了過去，跟神秘人在一起度過了16天。

16天後，我在機場大哭，分離。

過了幾天，神秘人在螢幕那邊對我說：

「今天有那麼一個時間點，我真的以為妳還在這裡。但等到我回過神來，才發現，妳早就已經不在了。」

神秘人的表情要哭要哭的，我也一秒落淚了。

我不是不在了，我只是回台灣了。

講得我好像不在這世界上了一樣，呸呸呸。

註：這句話引用自電影《Wild》（那時候，我只剩下勇敢）。這部電影描述女主角Cheryl Strayed花了三個月時間，獨自走過美國長達1770公里的太平洋屋脊步道 （Pacific Crest Trail，簡稱PCT）的故事。

友人珍妮花知道我要去看這部電影，她說：

「那個女主角，跟你一樣腳趾甲裂了耶。」

我說：「我知道，我就是想看別人跟我一起裂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