剛開始打工的時候,店裡同時有三個新人。
哪天我再去墨爾本發現他餐廳沒開了,我想他應該是加入了復仇者聯盟。
早班是10:00~15:00,15:00在店裡吃午餐。
晚班是16:20~收店,下班時間大約落在23:00~24:30。
三個新人之中,只有我上全天班。反正我就住在走路五分鐘可以到的地方,中間還可以休息一下,晚上回家也不用煩惱交通問題,我覺得這樣的安排其實還不錯。
結果,第一個禮拜,我上完早班,幾乎每天都哭著回家,哭完再回去上工。
開店後,一個人站收銀台、另一個人在內場備菜。外場則是兩個人都要負責。
食物做好了就要有人送餐,桌子髒了就要趕快有人出去收拾。
當你正在收銀台幫客人點餐,主廚喊著食物好了,就要請下一位客人等一等,因為你要先去送餐。
當你正在備菜,剛好有一桌客人走了,這時你再忙也要把手邊的工作停下來,先拿抹布衝出去清桌子。
收銀台的動作是點單、收錢,所以背熟菜單是最基本的。
除此之外,還要做好兩件事:
①將正確的餐具送出去。因為每一道餐點的內用/外帶都有不同的餐盤,你聽到點菜內容就要把所有正確的餐盤遞出去,這樣內場備菜的人,只要看碗盤就知道要裝什麼食物。
②填寫二聯單。一張貼在收銀台旁邊,一張飛奔過去貼在主廚面前。
知道「二聯單」是什麼嗎?
是中間有「複印紙」的那種東西,我要用力寫下客人的點餐,字跡才會印到第二層紙上面。
是中間有「複印紙」的那種東西,我要用力寫下客人的點餐,字跡才會印到第二層紙上面。
不是電腦,不是打一打就有單子自動跑出來的那種東西。
一切都非常原始。
內場備菜的人也不輕鬆,因為你要記熟全部的料理要怎麼準備:
►便當:在便當底層鋪生菜
→ 沙拉擺盤、水果裝飾 → 加飯
→ 等主廚上主菜(雞、豬、牛或海鮮)→ 淋醬料
→ 灑白芝麻
►丼飯:添飯 → 等主廚上主菜(雞、豬、牛)→ 加蔥 → 灑白芝麻 → 淋醬料
►烏龍麵:麵用熱水泡軟
→ 加豆皮/山菜/蔥/海帶芽 → 等主廚上主菜(雞、牛、天婦羅)
其他還有壽司類的生魚片/手卷、咖哩飯、炸豆腐、大阪燒、章魚燒、烤牛舌、和風牛排、日式炒麵、可樂餅、煎餃等菜色,所有東西都要記熟加什麼醬料、加多少醬料、要不要加蔥、加柴魚片、灑白芝麻、海苔絲等等,全部都要記清楚。
第一天工作就是直接上戰場,沒有學習期。
在餐廳工作,本來就是邊錯邊學,從錯誤中學習才記得快。
店裡忙起來的時候就像在打仗,大家都是用失火了的狀態在跑來跑去,當內場桌面堆滿餐盤、趕著出餐的時候,你怎麼可能還敢攔下別人,慢條斯理地問對方:
「請問一下,這道菜,淋這個醬,對嗎?」
「請問一下,這碗飯,盛這樣,夠嗎?」
「請問一下,我將烏龍麵泡開了,然後呢?」
你在問這些問題的時候,老闆的平底鍋早就已經砸過來了。
不准問!快點做!
速度!速度!速度!!!!
我怕被浩克吼,所以許多事情根本沒學過也不敢多問,反正就是觀察前輩怎麼做,一切見機行事。
上班前兩天,我菜單沒背熟,所以我每一個步驟都做錯,我每做錯一件事就被吼,我每天都被吼到幾近失聰。
上班前兩天,我菜單沒背熟,所以我每一個步驟都做錯,我每做錯一件事就被吼,我每天都被吼到幾近失聰。
因為,醬汁已經滲入食材裡,整碗飯已經等於毀了,不能送出去給客人。
照燒雞肉丼我淋對了醬汁,就這樣送出去之後我又被吼。因為淋醬後還要加上蔥末再灑上白芝蔴。我被罵得臉都歪了,但還是不得不帶著笑容,立刻衝出去跟客人90度鞠躬道歉,說這碗出了一點小小問題,馬上幫您重新做一碗送過來。
▲雞肉丼上面的海苔絲,其實是從大片海苔上用剪刀剪出來的。
那天我不知哪根筋壞掉,加了好多七味粉(這是我的午餐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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海鮮便當裡面有炸牡蠣和炸蝦,所以要另外擠上美乃滋,因為日本人吃炸物一定要加美乃滋。我好幾次都忘了加,老闆發現了又是一陣狂吼,質問我究竟有沒有認真在學。
規定早上10點上班,我動作太慢,所以每天9點就來。
連續六天工作超過凌晨12點,回家還要背菜單,每分每秒都是超級緊繃的備戰狀態。
有天店裡生意超好,整個早上都忙死了。
因為太忙,我手忙腳亂,被好多客人抱怨、被老闆吼個不停、也被前輩嫌棄。
「東西還沒好?我明明就有打電話來訂啊怎麼這麼慢!」
「妳在幹嘛啊!?飯都要涼了,還不快送出去!」
「妳裝的飯不是太多就太少,可不可以一次到位?」
「小姐,我說過我要新鮮的紅薑,不要這種小包裝的。」
我不停地鞠躬回答:「好」、「對不起」、「我知道了」。
我無暇去看一大早切菜時被切到的手指現在是什麼模樣,在此之間它不但被沸水燙過,還經過切檸檬的洗禮。我太害怕被說「都已經練了幾天還會切到手是怎麼回事」,只能默默咬著牙繼續把堆成小山的鍋碗瓢盆給洗了。
午餐時間好不容易可以坐下來,突然發現椅子好像被湯灑到,竟然溼了一整片都沒人察覺,心想如果剛才有客人坐到就完蛋了。
我趕緊跳起來去拿抹布來擦椅子。
木質椅子看不出顏色才以為是湯,用抹布一擦,才發現原來上面都是血,不是湯。
我伸手摸向褲子後面,就看見掌心沾上一片鮮紅色。
原來我一整個早上都血流如注也不自覺,因為我根本沒時間去廁所換衛生棉。
前輩有點同情地看了我一眼,我以為她要叫我趕快去廁所處理一下,沒想到她說:
「Joelle,那個抹布是拿來擦砧板的,妳竟然拿去擦妳的血!立刻給我拿去丟掉!」
吃完飯我走回家,自我感覺極度不良好。
我非常厭世,我厭世到連染血的褲子都懶得遮掩,一路滴血滴回家。
我心裡想著,就這樣流血流到死掉最好,晚班也不用去上了,我要在後院挖個洞把自己埋起來!
我心裡想著,就這樣流血流到死掉最好,晚班也不用去上了,我要在後院挖個洞把自己埋起來!
想是這樣想,回家後快速用蓮蓬頭沖了一下,將眼淚、汗水以及我的血全部放水流,馬上又手刀上工去了。
我沒仔細去想我該不該放棄,我沒時間去想現在的自己該往哪裡去。
我只想要做好這份工作,因為你花錢請我,所以我要盡力。
我要練到會,我要做到好。
老娘打死不退,血流乾也不退。
一個月後,我站在收銀台前面。
眼前是幾個華人用中文在討論要點什麼餐。
聽出他們的口音是台灣人,我乾脆用中文跟他們解釋。
因為菜單上的日式英文不好理解,例如炸雞寫著「Tori no Tatsuda Age」,我每天都要聽好幾次澳洲人把日文的「あげ」(日文的炸物)唸成英文的「age」。
因為菜單上的日式英文不好理解,例如炸雞寫著「Tori no Tatsuda Age」,我每天都要聽好幾次澳洲人把日文的「あげ」(日文的炸物)唸成英文的「age」。
「原來妳是台灣人啊?」
「我記得這家店從不請華人耶。」
這幾個台灣人固定禮拜六去附近的教會,常常來這裡吃午餐。
那天我幫同事上禮拜六早班,第一次見到他們。
「呃…可能是因為我家離這裡很近吧,老闆覺得我隨call隨到很方便。」
點完餐之後沒客人,韓國同事Ashley疑惑地問我:
「妳中文好好喔!學很久了嗎?」
我整個人變成一個驚嘆號。
我一直都跟她說英文,難道她不知道我不是韓國人嗎?
(店裡大部分打工的都是韓國人)
「……我是台灣人啊,台灣人說中文的。」
「!!!那妳平常為什麼只說英文和日文?」
「呃…因為,我不會說韓文啊……」
韓國同事們平常聚起來都只講韓文,我永遠被隔離在外。
仔細一想,我平常跟客人說英文、跟日本老闆說日文,因為有些韓國同事英文不好,為了工作上溝通方便,我還不得不學了一些韓文。回家之後往往已是深夜,我也累到說不出話來。
所以,中文在我生活中已經默默消失了好一陣子。
那時,我已經可以用英文跟客人對答如流。
我可以用日文跟老闆頂嘴,即使他會朝我丟平底鍋。
我可以同時間應付點餐+接電話+備菜。
而且,我覺得「這一切都很簡單」。
幾乎已經想不起來,一個月前的我有多慘。
工作還是一點都不輕鬆,可是我撐了過來。
在這裡,沒有人在意我從哪一所學校畢業,沒有人在意我以前做過什麼工作,沒有人在意我幾歲,甚至沒有人在意我來自哪一個國家。
這不就是我飛出來的目的嗎?經歷過一些挫折,然後開始改變。
因此,這所有的沮喪才會來得如此剛剛好。
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路,如果當時我逃避了,我不去打工了,我不被老闆吼了,我一輩子都不知道我可以做到這些事。
也許,老天爺就是知道我是個這麼被動、這麼不進取的人,所以硬是從我屁股後面狠狠踹了一腳,讓我不得不努力向前。
雖然很難堪、很低賤、很可憐。
復仇者聯盟。。 哈哈哈。。 笑到我肚子疼。。。
回覆刪除說的真好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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