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日本打工換宿的21天

去年7月，我在大阪一家民宿打工換宿。

選擇打工度假的國家時，日本本來是我的首選，但東北大地震之後日幣一路飆漲，讓我打消了這個念頭。日幣再下跌時，我已超過30歲的年齡限制。

結束澳洲的打工後，我還是想要去日本進行一趟大旅行，最好是一路從鹿兒島玩到北海道，再從北海道搭飛機到沖繩，搭寢台列車搭夜巴睡網咖到很鄉下的地方劈柴，這些我通通都想經歷看看。

所以我的想法是，找一個鄉下地方打工，體驗在地生活，再花一個月左右的時間到處旅行。


我所謂的「鄉下地方」，是那種一打開門只會看到田，走出門半小時也看不到鄰居的地方，想出門買東西的話，一週可能只有一次機會，主人會載你到附近鎮上的超市買生活必需品，而這個「附近」，通常要開30分鐘以上的車。

台北土生土長的我，超嚮往這樣的生活，之間我詢問過北海道美瑛、日本中部的高山市、愛知縣南部的三河灣的打工換宿，但是他們需要人力的時間我都無法銜接上，唯一最適合我行程的，竟然是位在大阪市中心的Neko Neko。

★關於打工換宿

我用HelpX這個網站找打工換宿。雖然超過30歲了不能申請打工度假，但是換宿就沒有年齡限制了，用勞力換取住宿或三餐，即使持觀光簽證也OK，只要沒有金錢的往來就合法。除了HelpX，還有WWOOF這個選擇，但HelpX是國際性的，繳一次會員費20歐元就可以在全世界打工換宿，而WWOOF每個國家的網站都是各自獨立的，想在澳洲打工換宿要在澳洲版網站付會費，想在日本打工換宿又要在日本版網站付會費，因為我想在澳洲／紐西蘭／日本／韓國找換宿，所以HelpX比較適合我（但是據說WWOOF的農場工作多很多）。

Neko Neko位於大阪北部，從梅田搭阪急電車只要三站的距離，比我台北的家還要接近市中心。民宿的主人是日本太太Kaoru（薰）和法國老公Antoine，他們兩個都是旅行狂，在南非開普敦的Backpacker相遇後，一路往北玩遍整個非洲，一起去Safari探險、一起睡沙漠裡的帳篷。Antoine至今已經去過超過100個國家，Kaoru雖然「只」去過80個國家左右，但是她曾獨自在印度旅行三個月，還去過敘利亞等中東國家。

我的旅行經驗跟他們比起來，顯得如此渺小。

★Guesthouse Neko Neko

    booking.com

    Neko Neko on Facebook

Kaoru非常熱情多話，Antoine安靜卻細心，兩人一手包辦了民宿裡的大小事。因為常旅行，他們非常了解旅客的各種需求。例如有人搭夜巴來，早上七點就會抵達，他們不僅會起床等門，甚至會把床鋪整理好，讓對方在一夜勞累後可以盡快休息；有人在我們吃飯時間來，她會請住客先放下行李跟我們一起用餐，吃完了再來聊入住和行程的事情；許多人的日本行程是南北往返，離開幾天會再回來住，住客不用先問，Kaoru就會說：「你大行李先放這裡吧，就不用搬來搬去了。」

為了幫旅客省錢省時間，他們會自掏腰包買好交通票券，讓旅客從家裡出發時就有票可用，不用再花時間去售票點買票；旅客沒用完的關西周遊券（Kansai Surutto Pass）三日券或阪急二日券，他們會用剩下天數的價格買進，轉賣給只需要用到一天的人。他們盡量收集票券讓背包客們省錢，但是這些票券也是有期限的，如果期限到了仍沒有人購買這些票，就等於是他們自己吸收了這些成本，因為他們每天從早忙到晚，也沒時間用這些票出去玩。

有些住客會半夜才回來，通常已經是醉得不省人事。有一次，喝醉酒的住客忘了門口的密碼，半夜兩點狂按電鈴，Antoine和Kaoru急急忙忙奔下樓安撫他，免得他一直大吼大叫吵到其他住客。早上四點，Kaoru又要敲門叫另一組住客起床，因為他們一大早要去環球影城排隊玩哈利波特。Kaoru很可愛，她擔心在屋子裡敲房門會吵到別人，她竟然還特地開門繞去屋外，敲他們房間的窗戶叫他們起床！

每天幾乎都是忙到超過午夜，他們半夜還會定期下來巡視廁所和洗手檯乾不乾淨，因為擔心晚上有人弄髒，隔天一大早住客看到心情會不愉快。

即使兩三點才睡，Kaoru還是會六點起來煮咖啡。通常沒有人會這麼早起，但如果已經有人起床了，她就會開啟話匣子詢問住客要去哪裡、有什麼旅遊問題，然後給予最實用的建議。

我有時會跟Kaoru說，你不要這麼累，這裡的住宿費用都已經這麼便宜了，你又賺不到什麼錢，而且你的客群多半是背包客，他們自助旅行這麼久了，懂得怎麼自己找資訊的啦！

身為在Neko Neko打工過的史上最老背包客，姊我自以為深知人心險惡。有些人你幫助他，他們會看在眼裡並且很感激；有些人卻不是，他是覺得「你會做，那就都給你做吧！」

例如，民宿裡有一個共用的廚房空間，鍋碗瓢盆以及基本醬料都可以自由使用。使用公共區域的人要把場地恢復原狀，這不只是常識，廚房裡也貼了多張紙條寫明使用公約。

但就是永遠有人不洗碗、不做垃圾分類、亂用民宿主人的私人物品，而且講都講不聽。

Kaoru很善良，幾乎不會抱怨這些事，只是盡快把被弄亂的地方收拾乾淨。

她知道旅客的時間寶貴，看到有人出門前在洗碗，還會催促說：「你們不是要去環球影城嗎？快出發！東西放著我來洗就好！」

她看到西方人總是不知道怎麼做垃圾分類，她就說：「放著就好，我等一下再來分。」

結果就是早餐時間過後，總是一堆碗盤堆在那裡（也太多人要去環球影城了吧），垃圾桶裡什麼瓶瓶罐罐都有，沒吃完的便當也整個丟在裡面（雖然日本的垃圾分類特別麻煩，但我不相信你在你家會把整支酒瓶丟垃圾桶）。

還有人得寸進尺，從冰箱拿出東西就直接遞給我，說：「你可以幫我放在盤子上微波後給我嗎？」有人把浴室前面裝公共沐浴用品的籃子帶到自己的房間，成為自己的專屬洗衣籃；有人把民宿主人丟在洗衣機裡的髒衣服拿出來丟在地上，放入自己的衣服逕自開始洗衣服（洗衣機上面貼著紙條，「使用洗衣機要付費￥200，而且要先知會民宿主人」）。

還有各式各樣的奇怪問題，根本已經超過他們的服務範圍。例如：「我們只訂到你們一晚的住宿，但我們還要待四晚，可以幫忙找找附近這一帶價格相近的民宿嗎？」

結果，Antoine還真的幫他們找到喔！那裡的棉被不夠，他還特地把家裡的棉被載過去！

這類事情看在我眼裡都讓我爆炸，雖然他們總是說「這小事啦，沒關係！」我一天只工作4小時，他們夫婦卻是一天24小時都在stand by的狀態。

在那裡打工的三個禮拜，看到他們兩個人的純真善良，這影響了我很多。


出社會之後，我好像從某個時間點開始，理所當然地把自己調整成可以「一秒變賤人」的狀態，因為，當賤人真是輕鬆多了，當好人會被欺負、被吃定、被蹂躪、被陷害，於是「當賤人」就變成我的志向。

但，我也不是真的有多壞，如果賤人有像單眼相機一樣分等級的話，我應該就是個「微賤人」或「類賤人」吧。

知道他們善良，所以看到有人糟蹋這難得的善良就特別生氣。

但是，也有些住客做了一些溫馨的小事，這些小小的溫馨往往讓我感動不已。

來自神戶的Miyuki，和菲律賓籍的先生在盂蘭盆節時回日本度假。因為是旺季的關係，他們只訂到雙床房，即使後來有雙人房空出來了，Kaoru問她需不需要換房間，Miyuki只是笑笑地說不用了啦，這樣你們要清兩次房間，太麻煩了啦。夫婦倆每次早起，都是踮著腳尖走路，在公共區域也低聲交談。

有一次，他們不小心吃了我剩下兩片的吐司，竟然買了整條吐司來還我，之後每天看到我，菲律賓籍的老公都會跟我90度鞠躬道歉，說「真的很抱歉吃了你的吐司」，其實我剩那兩片便宜吐司都快過期了，你買了整條高級吐司還我，我才不好意思咧！

Miyuki每次看到哪些地方有點髒，都會順手幫我清乾淨，她說：「我看你每天都跪在地上擦地，不可以給你弄髒！」

她到清水寺玩時，還特地買了小禮物送Kaoru，離去時在桌上寫了感謝的小紙條並留下洗衣費，因為Kaoru每次都忙著幫客人洗衣、晾衣（有時還會折好），常常都忘了收錢。

來自加州的Bonnie買了整桌的零食，她說她是日本零食控，想來日本就是因為太愛吃日本的泡麵，有一天晚上，民宿裡除了她沒有其他客人，她拉著我們一起開起「日本零食品嚐大會」，那一晚，我們四個人一直吃一直吃，聊得好開心。

我打工的時候，有個澳洲男生很不愛出門，他說他覺得旅行不一定要一直跑行程，有時他就只想待在房間裡睡覺。Kaoru覺得這樣很浪費錢，都花這麼多錢在機票和住宿上面了，還待在房間裡放空，實在是很奇怪。

對我來說，旅客不出門也讓我很煩惱，因為我很難開始打掃。而且你不出門，我就要一直跟你聊天，要扮演一個積極熱情的角色，分享我在日本旅行的經驗（雖然民宿主人沒有說這是工作的一部分，但我會盡量跟住客找話聊），說實話我寧願跪著擦地，因為勞動完全不必用腦，用腦讓我覺得好累。

有一天，我們處理完早上的打掃工作，一起在吃午餐的時候，澳洲男生在這個奇怪的時間點回來了。

他說他早上去了神戶（然後中午就回來了，我跟Kaoru又開始唸他），在神戶買了東京寄宿家庭home媽喜歡的巧克力。

然後，他也買了一盒一模一樣的巧克力送給Kaoru。

看著那一盒包裝精美的高級巧克力，Kaoru非常驚訝，我更是大傻眼。每個旅客一定都會出門買一堆土產，第一次遇到有人特地買土產送民宿主人的。

住客不在時，Kaoru會跟我聊每個客人的事情，我通常都在抱怨誰老是不洗碗、誰會把浴室裡裡外外弄得很溼、誰都不把公用的腳踏車鑰匙歸還等等，而Kaoru很正向，只看人的優點，說誰很厲害唸到博士、誰很勇敢完全不會說日文就一個人來旅行、誰很健談一聊就是兩個小時停不下來。

她總是跟我報告這個澳洲男生有多乖，年紀輕輕卻一個人來日本旅行，還會煮飯、會洗碗、自己洗衣服、晾衣服，吃東西時總是跟人分享，有禮貌、有規矩，做什麼事都盡量不打擾到別人。

他Check-out的那天，Kaoru特地把我叫進房間，叫我看看他的床鋪。

床鋪上的被單和棉被折成方正的小方塊，和枕頭一起整齊地疊在床上。

我問：「我還沒有擦地板耶，床舖就已經整理好了？」

Kaoru說：「沒有整理過，這是他離開前折好的。」

我很訝異，也很感動。

在這裡打工換宿三個禮拜，還沒見過有人退房前會這麼做的。只見過棉被有不明的汙漬，用什麼強力清潔劑清洗也洗不掉，遇到這種狀況Kaoru就會沮喪地說，洗不掉的話，只能留給自己用了，絕對不能再給客人用，不然客人會覺得我們沒有洗。

看到那盒巧克力的時候，我的心中好像發生了一些化學變化，我不再覺得變成一個「賤人」是人生必經的過程，好像有一些惡意的念頭被戳破了。沒想到這世界竟然是這麼美好，這世界上還有這麼多好人。

原來，我會深受感動的，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。

因為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，然後我注意到了，於是讓人感到特別窩心。

這個在退房前把被單折得整整齊齊的男生，後來成為我遠距離戀愛的對象。

沒辦法，因為他老是不出門，害我在民宿時不得不一直跟他聊天。
（當然中間還有發生一些事啦。）
（並不是我半夜摸進他房間偷襲他之類的。）

有人問我，你這個女鋼鐵人，為什麼會跟這個人在一起？

我想了一下，只能說：

「因為一盒巧克力。」

對方問：

「他送你一盒巧克力？」

我說：

「不是。」

「因為他送別的女人一盒巧克力。」

---

2017. 03 更新：
想要找打工的孩子們，他們現在已經不需要幫手了。
夫婦倆打算到鄉下耕田去，如果你有農業上的專業技能，再考慮跟他們接洽。